2011年4月11日星期一

王小波:一代人的精神标识


王小波:一代人的精神标识

艾晓明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十年之前,我几乎就王小波所有的作品写了评论文章。在网上,不难找到这些文章,尽管有的给换上了艳情的标题,或者仅仅是摘选了片段。十年来,我自己的关注也有很多变化:从文学到文化、从妇女到性别、从校园到社会……我的写作方式也转向纪录片的视觉再现。在某种程度上,我不是今天来写王小波评论的合适人选了,因为今天的我既不是一个始终如一的读者,也不再是圈内的评论家。

时间过去了十年,王小波已经有了很多的读者,他的作品也有精美的装帧和多种版本,在某种程度上,王小波几乎成为流行作家,如今大学里的年轻人,很多人会说他们喜欢王小波。

回望十年心路,我问自己,在什么时候你记起了王小波———作为作家、作为朋友、作为一代人精神标识的这个人?

我常常想起———王小波在《寻找无双》前言里说的话:“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完以后,我忽然想起了《变形记》(奥维德)的最后几行:吾诗已成。无论大神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

大神何至于震怒于诗?这真是一个贯穿古今的艺术命题。有一年,我在阿姆斯特丹一日游,我没有去看伦勃朗画展,也没有找大风车或者郁金香,我去了三个地方:一个是安妮·弗兰克居住的老房子,时隔半个世纪,那座老房子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来自五大洲的参观者,重新走上狭窄的楼梯,体会那个犹太少女,在死亡威胁下、被密闭于室的感受。我又去了酷刑博物馆,看到了很多木质或铁制的刑具,仿佛来到红拂申请自杀的那个时代,看到了人类在毁灭肉体方面的创造能力。最后几分钟我冲进了火车站附近的性博物馆,进门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密室,我的头刚刚探向那个神秘的小窗,一个男人忽地掀开衣襟扑上前来,一股液体喷薄而出。这个真人蜡像肯定吓晕了不少游客。

在这几个地方,我都看到了大神和诗人的对立。

王小波的小说里,充满了这类人物和情节,它成为一个贯穿性的母题,可以简单地归之于一场无法妥协的征战,是自由对专制、理性对荒谬、智慧对愚昧……这类对立还可以延伸下去;但是它不仅是发生在今人和古人、王二们和领导们之间,它更多地发生在人物的自我想象中,这个自我不断增殖繁衍,变成自己对自己的讨伐、内省、拓展和衍变。它拒绝了单一涵义的解释,它无法被神秘化和权威化,前一分钟是权威,后一分钟就变成了笑柄,无论是红拂、无双还是薛嵩都是这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里有句台词: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是的,我们都是红拂,我们也是薛嵩;当我重读《万寿寺》或者《红拂夜奔》时,我常常感觉到,这里很像是作者自己在和自己下棋。他设套、然后解套;几乎每走一子,他都在做局,继而破局。如果你是个喜欢下棋的读者,你会觉得跟上了一个高手,每一步都通向了未知。这时你还能看见,从梦中醒来的人头、蚂蚁走过的路、蓝色的刺客、绿色的爱情以及自由派和学院派结成的各种变动不居的关系。



王小波的胞兄王小平曾经谈到王小波视觉想象的能力,在他的小说中,随便找一个段子,都能找到那种画面和镜头的感觉。当我在王小波电脑上看他的小说手稿时,那时我还没有电脑。我还记得王小波曾经在电话中和我说到,他很想琢磨着用电脑做动画、做电影。那时的我,对他想象中的事物非常陌生,无法回应。十几年过去,我终于对电脑制片有所尝试,时不时就会想到,王小波小说的很多段子,可以很容易地改编为电影。

我看过给王小波小说做的个别插图,总的印象是,还不够抽象和超现实。我曾经拿毕加索的那些素描自画像去配王小波的小说片段;我感觉,那种夸张的裸体画,与小说中的诡异人物非常契合。

但什么人可以拍出王小波小说世界的意境呢?我觉得有这么几个候选人:一个是南斯拉夫的电影导演库斯图里卡,他拍的Time of the Gypsies(很多人翻译成《流浪者之歌》),就有着那种黑色幽默风格,悲情与喜剧融合、眼泪与戏谑并置。

另一个是捷克的电影导演杨·史云梅耶,如果你看过《浮士德》、《树婴》、《斯大林在波西米亚的死亡》或者他的其他动画片,就能理解他为什么成为了我的偶像。在一部纪录片里,我看到他缩着头,裹在大衣里走入芸芸众生,简直就想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这是多么机智的艺术家,史云梅耶调动了诸如《浮士德》、《好兵帅克》这样的精神资源,又复活了木偶戏、寓言和超现实艺术的传统,在透视现状的技巧上,他是卓绝的一例。

我还特别喜欢看史云梅耶说,他怎么和妻子(也是做木偶戏的艺术家)一起去院子里挖树根,找那个死鬼小人崽。在《树婴》这个片子里,一位不能生育的女子疯狂地爱上了小木头妖怪,无论他是多么地嗜血,也不能改变她的狂热。这种施虐和受虐的关系,在王小波小说中构成对革命时代的精神分析。但就艺术来说,有趣味的是呈现那不可能之事物的细节。史云梅耶拿个锄头在林子里挖树兜子,王小波在电脑上把一个子虚乌有的凤凰寨写个十七八遍,这是艺术家恪守的工作方式。籍此,他们把观众引入趣味的世界。

趣味是什么?复杂地说,是与众不同、新意、未知或反叛。简单地说,就是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史云梅耶用动画做出过极权世界如何无趣的场景,那就是在传送带上团出一模一样的典型人物,继而全部吊死再和泥巴团新人。哦,对了,假如要问谁可以拍出反乌托邦的趣味性,我还应该推荐南斯拉夫的另一位电影导演马卡维耶夫。他拍摄过《甜蜜电影》、《赖西:有机体的秘密》,那里面,充满了拉伯雷式的反叛和狂欢。中国小说家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可以置于这样的语境。


有一位朋友曾经指着我的书架,不怀好意地问我,假如把你囚禁起来,只让你带五本书,你会带什么?

我在架子上扫了一遍,回答说,第一是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我得要看看福柯怎么讨论微观权力学,就近观察监狱以及从监视塔上鸟瞰被监禁者的处境。第二是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的《福柯摆》,我看过他的《玫瑰之名》、《昨日之岛》,他对中世纪反智征战的想象让我着迷。第三,应该看葛兰西的《狱中书简》吧,看他如何从马克思关于意识形态思考里发展出有关统治者与被统治者达成共识的理论。第四应该带一本英汉对照的四书五经打发时间,也不至于废了我的文功;第五,我会拿一本王小波的《万寿寺》,作为拯救智力的游戏。

我也经常改同学们的论文,这一代啊,在网络知识唾手可得的时代,他们再不用推敲文字。通篇都是拾人牙慧,我觉得好可惜。这样下来,他们如何能够理解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谈到的汉语的韵律和诗意,又如何赢得思维的乐趣?那是王小波所说的“远离偏执,从建设性和创造性的工作中获取幸福 ”啊。

但我的观察也许肤浅,我的忧虑也许多余。每一代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的困境,从而也磨砺出这一代的精神强者。在新年的第一天,我收到一位我指导过的硕士生、现在美国读媒体研究的年轻学者陈雯锐的来信,她的话语多么激越畅快,仿佛与十几年前王小波最后的电子邮件遥相呼应:“自从我辈成人以来,所见到的一切全是颠倒着的。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

下面全部来自我这位年轻朋友的新年献词:

“……我不停地盼望着你的歇菜。因为你的歇菜,就是我的希望;你的收敛,才是我的自由。我看着你爱慕虚荣,我看着你不务正业,我看着你好为人师,我看着你眼高手低,我看着你嗜财如命,我看着你虚情假意,我看着你占尽便宜,我看着你玩弄权威,我看着你自以为是,我看着你机关算尽,我看着你蠢话连篇,我看着你自我麻醉,我看着你枉度青春,我看着你殃及他人……我不停地看着你,看着你们,盼你歇菜,因为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我还不够强大,因此我盼着身边的你少一点、再少一点,直至在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在看着你。

总有一种力量让你措手不及,总有一种力量会让你最后彻底怀疑自己。这种力量,来自新的知识和人格,新的词语和态度,新的视野和生活方式,让你无法适应、无法面对、无法交流。我和你,有本质的区别———但我既不是你的继承者,也不是你的反对者;我借助你的失败火光反复排毒,日复一日地训练手脚,试探水深。我不温不火,不离不弃。在时间面前,我胜算在握———要用创造力、生命力、勇敢和幽默感,将你慢慢地抹去。

时间打在你的脸上,平静留在我的心里。不管怎样,你都将先行离去。这不是诅咒,而是我的态度。我不否认你的善良,但这远远不足以成为评价你的主要标准,正如我的‘忤逆’。我是谁?天啊,我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也远比你想象的单纯,我是他妈的新的力量。”

谨此,纪念王小波,一位艺术家和友人。

             2009年1月8日


原载2009年1月8日《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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